U-70核事故
人类诞生以来,一共有12个人登上过月球,八个人潜入过马里亚纳海沟,而只有一个人在粒子加速器中被高能粒子爆头,并且还活着。
这个人叫做,安纳托尼·布高斯基(Anatoli bugorski),今年78岁,生活在莫斯科南边的一个科学城中。
事故发生的那一天,他39岁,正维护着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突然,他看到了一道比100个太阳还要亮的闪光。
这天是1978年6月3日。
接下来的三个月,布高斯基将经历一场一个人的切尔诺贝利。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人类肉体上最惨烈也是最幸运的一场核事故。
404之城
如果你现在访问一段不存在的网址,浏览器会告诉你,错误代码404。
而1978年,我们这颗星球上,至少存在着60座404城市,地图上没有标注,邮政系统中无法查询,甚至从卫星上查看,也是一片森林、矿山或者沙漠。
莫斯科南边100公里,一片松树森林中,就隐藏着一座这样的404城市,全苏联最优秀的高能物理学家、技术人员、保障人员、秘密警察、克格勃特工,包括他们的家属全部居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城市中。因为,这里有一座当时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粒子加速器——U-70。
这座秘密城市,人口四万,1963年建成,1967年加速器开机,1968年完成第一批实验。但直到1991年,我们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才知道它的名字——普罗特维诺(Protvino)
甚至直到1997年,我们才知道布高斯基的故事。
这里是一片苏德古战场,二战时期苏德双方都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的残骸、壕沟和弹药,科学家的孩子们总是拿着这些碎片回家。
而U-70加速器事实上也是在地下从这些碎片中穿过……
粒子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毫无疑问是人类设计、并建造的最复杂机械,目前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是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LHC,大型强子对撞机,建成于2009年。
它横跨法国和瑞士两个国家,埋在地下175米深的地方,是一个周长27公里的巨大圆环。
它可以把两束质子加速到光速的99.9999%,然后相撞产生新的粒子,甚至产生一个微型的黑洞……
它的核心组件当中,有数千亿根铌钛超导线缆,每根直径只有0.0007毫米,和一根头发丝的百分之一差不多,如果把这些导线全部连接起来,它们能往返地球和太阳6次,剩下的部分还足够往返月球150次。
它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冰箱,需要120吨液氦来驱动,让线圈保持在-270℃工作。
同时,它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火炉,粒子对撞的一瞬间,温度可以轻松超过太阳中心温度的十万倍。
它可以让一束质子加速到拥有3.5万亿电子伏的能量。
虽然我们至今依旧不清楚U-70加速器的具体参数,但类比后发现,它当年也可以把一束质子加速到760亿电子伏,达到光速的99.993%。
U-70周长1.5公里,开机一次光是制冷时间就需要一个月,关机时升温又得花至少一个月,1967年首次开机,整整花了一年时间完成。
所以,这台加速器从不关机。
于是,U-70运行10年后,布高斯基的故事就要发生了。
1978年6月3日
这天,U-70像往常一样,完成了几次试验,突然,检测系统报警,粒子通道上出现故障,需要人工检修。
值班室里的布高斯基打电话通知控制台,说自己将在五分钟后到达故障位置检修,请控制台在五分钟后偏移光束,控制台回复,收到。
然后,布高斯基开始按照标准的路线行进,这条路他已经往返过几百次了,先穿过走廊、通过楼梯到达地下大厅,在大厅中按指示线穿过混泥土迷宫,找到出现故障的同步加速室,等待光束偏移,同步室隔离门上的警示灯熄灭,门锁自动打开,然后,进入同步加速室,检修故障。
同步室并不是真空,光束只是从这里飞过,所以,布高斯基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防护设备,他连头盔都没带,就直接出发了。
结果,他没用五分钟就达到了同步室。
这个时候,控制台还没有偏移光束,按常理,现在同步室的隔离门应该是亮着警示灯并且锁死的。
结果,那天由于控制程序错误,系统误认为这里并没有高能粒子通过,所以电磁锁并没有锁死。
同时,门上面那盏本应该被另外一套容错系统控制的警示灯,也恰好刚刚被烧毁了。
布高斯基到达的时候,没有看到警示灯亮着,一推门,门也没锁。
于是,他认为,控制台已经偏移了光束,自己可以安全进入。
进入到同步室以后,他进入粒子通道,弯下腰,正准检查故障时,他说,他看到了一道比100颗太阳还亮的闪光。
后来被证实,这道闪光正是一束高能粒子击中了布高斯基的后脑勺,能量高达700亿电子伏,速度达到光速的99.9%。
入射口的辐射剂量20万拉德,粒子在大脑内碰撞、散射,达到出射口时,辐射剂量高达30万拉德。
1拉德相当于10万毫西弗,我们前面分享过,让大内久变成辣条人的辐射剂量是2-3万毫西弗,让斯罗廷丧命的辐射剂量只有1万毫西弗。
而这一瞬间,布高斯基受到了至少300万毫西弗的辐射。
这里有一份世卫组织公布的辐射剂量对照表,只需要1万毫西弗,你就已经成了活死人。
布高斯基毕业于国立核子研究大学,前苏联培养核专家的顶级机构,他非常清楚这些问题。
虽然,他连一点疼痛都没有感觉到,但是,高能粒子和超大剂量辐射已经袭击了他的大脑,急性辐射中毒正在等着他,他的命运不会和大内久、斯罗廷有什么区别,全身的DNA断裂,他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
布高斯基很淡定,他继续完成了自己的检修工作,关上门,返回值班室,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在日志中填表,记录下自己被轰击的时刻和过程。
然后,继续上班,下班回家,第二天再来上班,他静静地等待着死神降临。
两天一夜后
直到第二天下班前,同事们才发现了他的异常,他的左脸肿了起来,左鼻翼的地方还出现了一个被灼烧的痕迹,左侧后脑勺也掉了一块头发。
同事送他到医务室,直到这个时候,布高斯基才讲出了自己被高能粒子轰击的经过,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医生帮他做了初步的检查后,在病历上写下,横截面2×3mm,高能粒子轨迹,头部枕骨-左颞叶中基底区-左颞叶金字塔区-颞骨-鼓膜腔-颌窝-左鼻翼组织,入射口辐射剂量20万拉德,出射口辐射剂量30万拉德。
布高斯基被紧急送往莫斯科,这里有家专门救治辐射病的特种医院——苏联卫生部第三局第六医院。
她的主治医师是古斯科娃(Angelina Guskova),当时全球最顶尖的放射医学博士。
她几乎参与了美苏核竞赛期间所有的辐射病治疗,救治过1957年克什特姆核废料爆炸事件中受伤的工人,救治过1961年K-19核潜艇上受到核辐射的官兵,也是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事件的医疗总长。
古斯科娃查看了布高斯基被击穿的枕骨,还有一些已经露出来的脑组织。
然后,安排他住进了三局六院的ICU,据说,没有人能从这间ICU中活着出来,与其说这是一间医疗室,不如说,这是研究人体辐射的实验室……
同时,古斯科娃开出了一份长长的设备和药物清单,要求总局动员全国力量筹备物资,她有信心拯救布高斯基。
古斯科娃的这张清单折合到现在超过数千万美金的价值,总局领导都没有敢签字。但古斯科娃还是展开了救治。
质子治疗
古斯科娃认为,布高斯基其实是意外地接受了一次质子治疗。这个治疗理论是当时西方最先进的癌症疗法,也还在试验阶段。
原理大概是这样的,高能粒子击中物体后,并不会立刻释放能量,而是会产生一个布拉格峰,在这个峰值的时候,瞬间释放所有能量。布拉格峰会根据粒子属性和被击中物体的属性不同而出现在不同的位置。
计算这些属性和位置,科学家们就可以用粒子加速器控制高能粒子轰击体内的癌细胞,让高能粒子在癌细胞的位置精准释放布拉格峰,击碎癌细胞的DNA,从而杀死癌细胞。
古斯科娃认为,高能粒子击穿布高斯基大脑的整个过程中,都还没来得及释放布拉格峰,如果释放了,那就不是看到1000颗太阳的问题了,布高斯基描述的这种闪光在苏联航天员穿越地球上空的辐射带的时候也出现了,这是高能粒子刺激大脑神经产生错误的视觉信号而导致的,就有点像我们被重拳击中后眼冒金星的感觉。
在以往的辐射病例中,患者都是全身受到数秒甚至数十秒的辐射轰击,虽然这个辐射量只有几千、1万毫西弗,但是,在以秒为单位的时间里,几千、一万毫西弗的辐射剂量足够击碎全身细胞的DNA了。
所谓的辐射,其实就是一些具有能量的粒子,这些粒子就像一颗颗小子弹。
他们会轰击DNA,而DNA是细胞复制的蓝图,身体要制造新的细胞,必须有完整的DNA蓝图。
如果身体受到小剂量辐射,DNA受损不会太严重,那么身体能够修复DNA。但如果辐射剂量过大,全身的DNA都会被彻底粉碎,身体无法修复。这样,新的细胞就无法正常产生了。
比如,我们的皮肤细胞,每28天就要全部代谢一遍。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当中,皮肤、肌肉、骨骼内脏、大脑等等组织、器官中的细胞都会慢慢死亡,但没有新的细胞来补充。
你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身体一块块脱落,这是辐射中毒的主要致死原理。
古斯科娃认为,布高斯基虽然受到了300万毫西弗的辐射剂量,但是,时间足够短,辐射源是以光速通过的,这意味着,辐射可能只来得及杀死那一条线上的脑细胞,并没有危害全身其他细胞。
恰巧,脑细胞是可塑性非常强的细胞,这个神经元死亡后,会立刻被其他神经元填补,现在布高斯基视觉、听觉、智力都没有严重损伤。
这些迹象,就是以上所有猜想的一个证据。
布高斯基的真实病例更像是被一个极小的钢丝刷光速穿过大脑,并在2×3mm的区域内搅拌了一下。
所以,他可能不会死。
但是,布高斯基在接下来1个月中,还是陆续出现了和斯罗廷、大内久一样的辐射中毒症状。
面部肿胀,细胞坏死,组织脱落,左耳听觉也消失了,但他的意识还清醒,不断地呕吐也出现了,这也是体内细胞辐射中毒的症状。
在其他的案例中,斯罗廷撑了9天,大内久撑了83天
布高斯基受到的辐射剂量是他们的几百倍,他又能撑几天呢?
结果,到了第三个月,布高斯基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这张照片就是在第三个月拍摄的。
他除了失去左耳听觉,左半边脸彻底面瘫,偶尔会突发强直癫痫以外,没有任何其他问题,智力、情感、判断力毫无变化。
至今都没人能解释布高斯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医学奇迹。
甚至有人怀疑,古斯科娃这些前苏联辐射专家是否真的已经通过大量实践找到了救治辐射病的方法。
总之,一切成谜。
18个月后
18个月后,布高斯基像正常人一样返回工作岗位,继续从事科研工作,他甚至还在后来考取了一个博士学位。
他沉思的时候,左脸没有表情。几十年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的左脸被冻龄了,有人说这是面瘫导致的,但也有人说,其他的面瘫患者并没有出现如此明显的冻龄现象。
由于前苏联一直对核试验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保密制度,所以,布高斯基在1978年之后的19年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事故和医疗细节。
直到1997年,《连线》杂志的记者采访他时,他的故事才被曝光。
当时他55岁,生活并不富裕,还要承担很重的医疗负担,西方科学家非常想进一步研究他的病例,邀请他前往西方,但是,他拒绝了。
至今他都生活在普罗特维诺,已经是一个78岁的老人,身体依旧硬朗。
布高斯基说,在三局六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他接触过很多意外受到核辐射的病友,见识过辐射的可怕,他们彼此聊天,但很少谈论受伤的事故,也很少谈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有人计算过,布高斯基一个人受到的辐射量,甚至和整个切尔诺贝利中冲上一线近百名官兵受到的辐射总量相当。
但后来,他幸运的活了下来,成了前苏联和俄罗斯救治辐射病的典型代表。
布高斯基觉得,是运动和锻炼帮他从死神手里脱身,他曾经一直是学院里最出色的篮球和足球选手,即使事故后,他也坚持在莫斯科的冬天骑自行车锻炼自己。
另外,他从小就像是被什么力量一直在考验一样。
1942年,他刚刚几个月的时候,就被德军从母亲怀里抢走,扔到雪地里,德军在他们村庄收缴游击队,直到几个小时以后,德军离开,他妈妈从雪地里找到他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冻僵。
39岁的时候,他又经历了一次一个人的切尔诺贝利,再次幸存。
他说,他正在接受考验,整个人类的生存能力也在经受考验。